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1张


秦岭诸山,山顶终年是积雪,其上有云霞日月,其下有土岩石沙,有溪瀑泉潭,有鸟兽鱼虫,有树苔藤草……都说“秦岭无闲草”,山中一草一木都多有药性,那么山中必有采药的人了。

您想想,上古之时,神农氏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是在秦岭。唐代的孙思邈入山林四十八年作《千金方》,也是在秦岭。

在陕南的柞水,方知当地有众多孙思邈的遗迹。我一一去看。比如什么的药王堂、药王台、药王洞、药王庙……哦,对了,药王庙每五年会有一次香火极盛的庙会,叫药王会。

印象最深的是药王晒药台。就在柞水县营盘镇药王堂村附近的佛爷山山腰平缓处,那是一天造地设的平台。平平整整的一块石岩,无它山遮挡,日照期极长,当地人称“日出日末晒到头”。相传孙思邈在此晒药十万斤,用骡马经秦楚古道运至长安,治愈万千病人。

而山下就是药王庙。千年古庙,几经修葺,完整保留,即使文革期间也罕见地未受到破坏。此为陕南地区庙宇建筑里最大的。

晒药台和药王庙山上山下,遥遥相望。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2张


据说,最早没有山下的药王庙,只有山上的晒药台。晒药台上原来有一口大铁钟,常常不敲自鸣,声传百里。一个风雨之夜,这口大钟居然自己飞到了山下的一片空地。当地人倒地跪拜,然后就在大钟所选之地建起了药王庙。

带我参观晒药台和药王庙的是舒守君老先生。他家就在附近,庙王堂村的三组。

舒守君老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民间老中医,今年已经近八旬高龄了。老先生多年来免费为山民行医,当地的《商洛日报》还报道过,算是当地名人。美中不足的是老先生外形上不像我们印象里的老中医,没有白胡子和老花镜。

带我们看完晒药台和药王庙,老先生带我们去他家喝茶聊天。

坐在屋中,可以看到院子里晒了一竹匾的草药。一问,是黄姜。

老先生告诉我:“这东西原名叫薯芋。唐代有个皇帝李豫,豫和芋同音,薯芋就不能叫了,改叫薯药。到了宋代,又出了个皇帝叫赵曙,薯药又不能叫了,就叫山药了。你看折腾不?这东西须根多,煮前要用火燎毛,所以我们山里人又叫它火藤根——还好,没有皇帝叫火藤根的。”

老先生又说了一阵子旧事。印象最深的是,解放初,老先生深夜出诊多次和狼相遇,所以走夜路必须拿一根木棍防身。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3张

老先生身量瘦小,目测不会超过一米六。想一想,老先生当年背着药箱持棍在山中夜行的情景,真的很不容易啊。

临走的时候,突然留意到老先生家中挂了一幅山水的中堂,画中的山坳处一背着药篓的采药老翁。两边的对联是:“拂去白云采药草,借来明月炼仙丹。”

感觉这画风颇眼熟。一看落款,竟然是张嵩,我那开农家乐的剩饭哥画的。

一问才知道。老先生家门口临着公路,公路两边去年修了花坛,花坛上刷了白灰,在上面要做彩绘的药材图谱。因为此地是药材种植区,所以当地政府要以此一做环境美化,二作广告宣传。请来作画的正是剩饭哥。看来剩饭哥的画名在当地还是传出去了哦。

剩饭哥爱这个,不知道挣钱不挣钱,就撇下农家乐的生意来认认真真地画。他的手机里下载了一些中药材的照片,什么田七啊,黄芪啊……画了一路,画到老先生门口,老先生自然会送出热茶和点心招待剩饭哥。

看剩饭哥是照着手机描画的,老先生热心,又进屋拿出医书,翻出书中的中药图谱供剩饭哥参考。剩饭哥这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当地的名医舒守君老先生。

两人这就熟了。老先生也是个爱笔墨丹青的人,眼热剩饭哥这几笔画儿。剩饭哥瞧出来了,允诺得空了给老先生画一张。老先生却连连搓手道:“哎呀,无功不受禄。”

剩饭哥笑道:“人吃五谷杂粮,总要得病的。总有一天要来您这里求药方的嘛。”

后来剩饭哥为了我的这老是容易落枕的残次品脖子,到老先生处求了一个药枕,没有空手去,就带了这幅《深山采药图》。

得知药枕是剩饭哥为我所求。老先生大呼有缘,我也向老先生道谢了。

临走时,老先生还一再叮嘱,让我下次和剩饭哥一起来玩,

这次带我去药王堂村拜访老先生舒守君,参观晒药台和药王庙,为我开车的不是别人,是水阳高速的司机小郭。

再次感谢水阳高速给我提供的采风机会。

小郭是个年纪不大的老司机,圆头圆脑,爱说爱笑,精力充沛,自带节奏,就是那种正开着车就突然高歌几句网络神曲的自嗨型的“公路小王子”。他的口头禅是“必须的”和“没毛病”,且是宝鸡口音,有浓郁的岐山臊子面风味。

采风期间,小郭很出力。如有问路,不像别的司机,摇下车窗隔山喊牛。他很谦恭,懂礼数,必是屁股如安了弹簧,车门一开,屁股一挺,就弹下车去,见哥喊哥,见姐喊姐。礼多人不怪,嘴甜有人爱。当地本来就民风淳朴,自然指点详细,热情有加。

打水阳高速开始修,小郭就在这儿跑山跑水了。所以小郭对此处还是颇为熟悉的。有此,路过凤凰古镇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一个“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好地方。

开车走环山路盘旋而上,连转几个大弯,一路见山壁高耸,色如泼墨,到半山腰处,又见山谷中有几处巨石,似是恒古时候从山顶跌落下来的,石破天惊,卡在这谷中不知道有多少亿年了。巨石极大,顶上极平整,似一天造地设的讲经台。谷底有腾腾雾气和森森草木,其下隐隐可见有流水,不知流向何处去。

此处确实好景。真想插翅飞到那巨石顶上耍耍。

见我喜欢,小郭也欢喜,说:“要是重拍金庸的《笑傲江湖》,到这来取景,你看美不美?到时候你演令狐冲,我演任盈盈。没毛病吧!”

我说:“小郭,你把我恶心到了。”

忽然看到对面山上的悬崖峭壁处有一人影,似乎在攀着绝壁上的崖柏移动。看得人心惊肉跳的。隔得远,人影小若芝麻。待要仔细观瞧,却被一阵山雾所遮。我问小郭是否看到了对面山中有人。小郭说:“可能是采药的吧。”

再问此处是何名。小郭也不知。待下山后遇一老乡,小郭马上停车,又是屁股一挺,下车去问了。怕老乡方言口音重,小郭拿了纸笔。一时三刻回来了,纸上多了三个字:磨盘崖。

当下,我突然心中一动,问他认识不认识当地的采药人。

小郭笑道:“怎么不认识?当地人还是认识几个的。有个姓邢的老汉,我熟。采药大半辈子,半个秦岭都在他的肚子里装着呢。你好好采访采访他。必须的!”

小郭说,去年夏天他有个亲戚骑摩托摔伤了腿,托他在当地买过活血丹和铁牛七,他就是从邢老汉处买的,效果很好,一来二去,就成熟人了,见面就叫他老邢叔。

我:“太好了,那就麻烦你给咱约一下老邢叔。”

小郭又说:“必须的!”

说得好好的,但是琐事缠身,等见到采药的老邢叔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这时候已是深秋了。这次恰好老寇也过来了,就叫上老寇一起去。

老寇是我的朋友,搞音乐的,经常下乡搜集民歌。

和小郭所约的地方是个在水阳高速沿线的马房子河河口入山处的一处叫“景福园”的农家乐。我和老寇在景福园吃过饭,老板娘李姐人很热情,做“十三花”很拿手。“十三花”是当地的一种酒席,工艺复杂,花样繁多,讲究得很。

到了秋季,山里冷得早,来避暑的游客少了。你瞧,池塘里的荷叶都枯了,院外路边的格桑花都被野草淹没了。其实,院子里也不觉得冷清,反而更热闹,有大簇大簇开疯了的鸡冠花,像红脸的关公。硕大的的葫芦从架子上垂下来,像使锤的李元霸。

我和老寇去地早,坐在景福园院子的石凳上等,过了十来分钟,小郭远远地来了,圆脑袋特别有辨识度。见小郭一个人来的,我和老寇有点犯嘀咕:“啊,不会吧,没约到那个什么老邢叔?”

小郭从对面的石桥过来,一见面就解释:“本来是一路来的,他走得太慢了,我怕你们等得着急,就先过来了。”

哦,我的心搁回肚子里。我们三个开始闲聊。

听小郭说,老邢叔原来住在山上,后来退耕还林,移民搬迁,这才落脚在了平地的村子。但是只要不下雨不下雪,还是每天要上山的,挖草药换点零花钱。老汉今年六十多岁了,有两二两女,女儿都已经出嫁,小儿子在外打工,如今和老伴在大儿子屋里吃饭。

我问小郭:“老汉性格好不?好沟通不?”

小郭:“还行吧,反正没有我话多。”

老寇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来得着急了,第一次见面,应该给人家带点礼物嘛。你看这周围连个商店都没有。”

我也暗自觉得老寇说得有道理,真是疏忽了。

说话间就见河对岸慢慢走过来一个瘦瘦小小的老汉。手里拄着一根棍子,远看像拐杖。过了桥,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把开山锄。

他的腰上扎着绳子,因为身后别着砍刀和旱烟杆子。身上还披了一个蛇皮袋子。那袋子,下雨了可以当雨衣用,采到药材可以当口袋用。这算是当地采药人的标准装束了吧。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4张



见面打过招呼,老邢叔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顾走,我们紧跟着。

从景福园后面的竹林绕过去,有一凉亭,那是景福园自己修的,供客人看山壁上冲下来的一挂瀑布。夏季雨水多的时候,瀑布肥壮,轰轰隆隆,很有气势。此时已经淅淅沥沥,瘦成小白蛇。

再往后是一深谷,秋叶斑斓,小道嶙峋,可以至此上山。

风景虽好,无心去看。只因老邢叔走得实在太慢了,我的心里暗暗叫苦:“就这几步路,走得像十万八千里,这可咋上山呀?别说采药了,老人家要是走到一半腿软了,走不动了,是不是还要让我把他架下来?小郭啊小郭,你介绍的这个采药人恐怕多半是个假的!”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越逼仄。我们几个不能并肩。我和老寇就渐渐落到最后。小郭毕竟年轻,还时不时过来拉我和老寇一把。

小郭不知道从那捡了一根棍子让我做手杖,可以借力省劲些。我喘着气停下了一张望。这时就突然发现,老邢叔已经不见了。

我有点慌,四处观瞧。一抬头,却见老邢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跨过两道山间的溪流,距离我们已经有几百米远了。他还是慢慢的,一步一步,闲庭散步。

我这才意识到,这老汉,无论平地与山间,人家都是这速度啊!

我们三个不由一起喊:“老邢叔,走慢点,等等我们呀。”

老邢叔停步朝我们招手:“快上来,有洋桃吃!”

我们紧步赶上。果然见老邢叔双手鞠着,捧了一手心的猕猴桃。因为是野生的,所以个很小。当地人把猕猴桃叫洋桃。猕猴桃就是咱秦岭里土生土长的东西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洋桃。

猕猴桃没有放软,味道有点酸,小郭边吃边吐,边问老邢叔:“老邢叔,今天咱挖啥药?能挖到人参不?”

老邢叔半天没说话,突然笑了,一脸的菊花:“人参?挖人参规矩可大了。带个棍子拨着草进山,不能多说一句话。一有动静,参就跑了。看见人参要赶紧喊一声‘棒槌’。这是给参下咒呢。你一喊,它就定住了,跑不脱了。趁它还没有回过神,拿一根红绳把参的茎秆拴住,打一个死结,这叫‘拴娃娃’。这才慢慢地地刨根找参。挖的时候不能用铁器不能用竹木,怕伤参须,得用兽角一点一点地刨土,最讲究的是用鹿角。这样才能挖到人参。不这样,参就跑了,屁屁都挖不出来。”

我:“我也听说过,人参上了年纪就成精了,可以幻化成人形。”

老邢叔:“不光是人参,秦岭山里的草药一千多种,得了日月天地的精华,都是有灵气的。我们这里人参有是有,但是不多,倒是有一种和人参长得挺像的草药,漫山遍野都是,你知道是什么不?”

我们只有摇头的份。

老邢叔说:“桔梗嘛。”

老寇说他会唱朝鲜民歌《桔梗谣》,于是“倒垃圾,倒垃圾(桔梗哟,桔梗哟的朝鲜语发音)”地唱了起来。

小郭也跟着“倒垃圾”,很欢乐。

老邢叔夸桔梗:“桔梗的根是药材,祛痰的,也可以腌了当小菜吃,好吃。制粉做糕点。好吃。酿酒,好喝。桔梗开花,好看。花是蓝色的,五个瓣。像《西游记》里唐僧戴的帽子,所以还有个名字叫僧帽花。一开能开小半年,半个坡都是蓝花花。刚过了花期,可惜你们看不到。明年再来,明年再来吧。”

老邢叔接着说:“桔梗和人参长得像,就像一个娘肚子生下的两姊妹。它们最亲了,能耍到一块。后来进山采药的人多了,人参娘娘怕断子绝孙,就准备搬家呀。”

啊,老邢叔在讲故事了。继续,继续!

老邢叔:“人参娘娘临走前,嘱咐桔梗娘娘千千万万不要泄露消息。桔梗娘娘对天起誓,说绝不泄秘,不然就黑心烂肝。人参娘娘放心了,就往辽东跑了。后来唐玄宗生病了,四处求药,吃了咱们陕南进献的药材,好了。唐玄宗龙颜大悦,就要封赏哩。唐玄宗把桔梗错认成人参了,刚说要赏人参。桔梗娘娘就沉不住气了,赶紧说,我是桔梗,不是人参,人参早跑到辽东去了。”

哈哈哈,继续。

老邢叔:“这句话一出口,泄密啦,人都知道人参去东北了,所以都去东北挖人参。桔梗因为发过誓,所以应验了,以后真的黑心烂肝。你要是不信,可以比一比,其他地方的桔梗掰开了,都是白心的,咱们这里的桔梗大多都是黑心的,就是因为这个。”

我们听完齐声夸老邢叔讲得好,很生动。

老邢叔抿抿嘴唇,说:“胡说呢,胡说呢。我一进山,整个山里就我一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个人。我连个狗都没有带。我有时候也闷得慌,我就一个人在那絮絮叨叨,自己说话自己听。”

说话间,到了一片地势较缓的坡地,只见一大片地上都覆盖着一种匍匐而生的藤蔓植物。老邢叔从腰后摸出砍刀。原来,要挖葛根了。

一番操作,挖出的五六根葛根竟然有人手臂粗,我以为很粗了,老邢叔却说:“不算粗,不算粗,还有更粗的。”

他用手比了比,哎呦,成精了。我看都近乎有人的腰粗了——当然,我说的是杨柳腰,不是水桶腰。

老邢叔说:“一斤红薯可以提炼半斤红薯粉,一斤葛根只能出一两的粉。葛根有两种,一种是苦的,可以提炼药用的葛根黄酮。一种是甜的,直接拿热水冲了喝,比藕粉味道好。”

小郭忙问,今天所采的葛根是苦是甜。老邢叔的回答让我们多少有点失望。哈哈哈,是苦的。

老邢叔把挖出的葛根放在地上,摆整齐,准备下山时候再带下去,反正山中无人,也丢不了。他把葛根背下山,切片后铺在院子晒干,自然会有药材公司来收购。

我问一斤晒好的葛根多少钱?

老邢叔:“一块钱。”

我和老寇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冒出一句:“价贱伤农啊!”

老邢叔告诉我们,采药是分时候的,春天采什么药,夏天采什么药,都是有“下数”的。其中,七八月份最是忙碌。什么党参、天麻、柴胡、黄芩、黄芪、黄连、黄柏……哦,还有还有猪苓,那是一种菌子。这几种草药挖完了,那几种草药又等着你了。什么石韦、石斛、木通、香薷、一支箭、十大功劳、八角莲……山中草药上千种,是咱一辈子都认不全,挖不完的。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5张


前段时间,老邢叔收获了十大筐五味子。

说到五味子,前段时间我和小郭在磨盘崖也见到了。小郭采了不少,说要带回去送女朋友。一嘟噜一嘟噜的五味子,猩红、鲜嫩、饱满、诱人,状如葡萄,色如红珊瑚。带回去舍不得吃,插在花瓶里赏玩,也是好的。

老邢叔收获的十大筐五味子都用来酿酒了。如今在酒缸里发酵着呢。

最近嘛,是深秋,老邢叔采野菊花、摘野生猕猴桃,挖葛根和野山药。

老邢叔:“一会我带你们挖野山药去。山药你们都吃过,不稀罕。野山药你们一定要尝尝。它在山石缝里长得,不直溜,扭七扭八,疙里疙瘩的。样子丑,味道却好。吃吃看,一比就知道啥叫好。”

挖葛根累了,老邢叔坐着休息,抽旱烟。见石缝间生了大丛大丛的青草,老邢叔让我揪一根尝尝。

我一尝。啊,韭菜。野生的韭菜。我吃过的,在剩饭哥的“柿子林”农家乐。哈哈哈,印象很深啊。

野生的韭菜叶子细而软,味道也平和些,不是很辛辣。

在当地待久了的小郭显然对野韭菜也很熟悉了,告诉我们说:“当地的农家乐的野韭菜炒土鸡蛋是必点菜。不过现在已经不当季,有点老了,可以放进泡菜坛子做腌韭菜,也很好吃。县城的街上也有卖野韭菜的,便宜很,一块钱一把。”

此时,山沟里下半部分是阴的,像藏着心事。上半部分是明亮的,那些在光亮中的杂树和山石都闪耀着欢快的亮光,像在波光粼粼的海上。阴阳交界处是一个很明显的波浪状,那是隔壁山巅的轮廓。

聊聊天,说说笑笑,和老邢叔就熟络起来了。没茶没酒没招待,老邢叔恨不得把他的旱烟从嘴里拔出来再塞到我们三个嘴里。

我问:“山上野兽多不?遇上了怕不怕?”

老邢叔:“不怕。我们山里人,过去都是‘三户’,是农户,又是药户,也是猎户。农业学大寨那会,社员修山中的沟台梯田,吃大锅饭。那是大工程,几百亩,有的石坎超过两米高了。干活辛苦,民兵就带枪进山打猎,改善生活。有一次,一天打死了两只瞎子。就把瞎子当粮食吃呢。”

老寇怕我和小郭听不懂,解释说:“我们柞水当地人把野兽习惯叫什么什么‘子’。把狐叫狐子,把獾叫獾子,把豹叫豹子,把豺叫豺狗子,把熊叫黑瞎子,或者瞎子,野猪叫山猪子,把苏门羚叫山驴子,把麝叫麝香子或者香獐子……”

我说:“老寇,你这都是学问啊。”

小郭问:“老邢叔。你吃过熊掌吧。”

老邢叔压低声音:“悄悄的,这事搁到现在都是犯法的。现在哪里还敢吃?都保护动物了。瞎子现今也少了,最近一次见瞎子也是五六年前了。那天我远远看见一条狗,我心想谁带狗上山来了,还是这么大的一条狗。我根本没有想到是熊。我还吆喝了,一边吆喝一边想,咋光见狗不见主人?那狗也看见我了,抬头看我。我们差着就是有着二十几步。它看我, 我看它。这一看,我也知道这是瞎子了。嗨,这东西,真像狗,就是缺个尾巴。当时我有点愣住了,就站住没动。就见那东西一扭头,跑了。跑的真快啊,地上的草叶子啪啪啪地响。”

老邢叔又说:“上个月我还见了个猪獾子。”

老寇又在一旁解释:“猪獾子就是豪猪。”

遇到熊有惊无险,但是这一次遇到豪猪却让老邢叔大吃苦头。因为老邢叔被豪猪射中了三箭。

只知道豪猪和刺猬一样,身上有刺,扎人。没想到豪猪身上的刺还能像箭一样射出来。奇哉怪哉了。

后来,我查了下资料,果然发现有豪猪以刺射人的记载。比如《本草纲目》里这样描述:“豪猪状如猪,而项脊有棘鬣,长近尺许,粗如箸。其状似笄及帽刺,白本而黑端。怒则激去,如矢射人。”

老邢叔说三箭全扎到他大腿上了,疼得他差点下不了山。

小郭说:“嘿嘿,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含沙射影。”

老邢叔显然耳朵不好,问:“啥?婚纱摄影?你要结婚了?”

小郭:“是成语,含沙射影。说水里面有一种动物,可以把沙子喷出来射人的影子,谁的影子被射中,就倒霉了,肯定要生病。这个更厉害。”

老邢叔:“再厉害也没有人厉害。现在我们这里也有人工养殖的猪獾子,刺拔干净了送到酒店去,你们城里人可稀罕吃这个了。拔下了的刺是好东西,中药。可以磨粉饮用,也可以泡酒喝。钓鱼的人还爱用它做鱼竿上的浮标。”

小郭:“嘿嘿嘿,还能当牙签哩。”

我问老邢叔见过大熊猫没有。

老邢叔咬着旱烟嘴,很坚定地:“见过呀。”

我惊喜道:“近距离的?不咬人?”

老邢叔:“不咬人。在电视里看的嘛。”

哈哈哈。我晕了。分不清这是老邢叔的幽默还是实在。

看我多少有点失望,老邢叔马上找补道:“金丝猴经常见。金丝猴比熊猫好看。见了金丝猴是好兆头,能拾钱呢!”

老邢叔:“不过,要到山顶,海拔高一些的林子里,运气好,就能碰到金丝猴了。你在林子里走着,突然树上有响动,哗哗哗,声音越来越大。那就是金丝猴来了。”

小郭感叹:“金丝猴真好看。我都没有见过。”

老邢叔:“金丝猴马大哈得很,我就见过被老猴子弄丢的小金丝猴。千真万确,就丢在树底下。哭声和小娃的哭声一模一样。怪恓惶的,我刚想去抱,几个老猴子来了,朝我吱哇乱叫,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你家养猫吗?猫一发急背上的毛就竖起来了。金丝猴也一样。我看情况不对,赶紧就跑了。冬天的时候看金丝猴最好。树上光秃秃的,没有树叶子挡了,可以好好看,拍照都可以。冬天金丝猴没啥吃了,就愿意接近人了。讨吃的嘛。”

我和小郭一脸的羡慕。老邢叔就更得意了:“好玩的多了。冬天,山顶的雪大。锦鸡和野鸡挨不住冷,也没法觅食,就都下山来了。”

他说,打野鸡有个巧法子。就是驯养一只母野鸡做“野鸡诱子”。猎人藏好了,任由“野鸡诱子”引诱前来胡骚情的公野鸡。公野鸡越聚越多,为了争夺交配权开始厮打。猎人瞅准时机,吹声口哨,“野鸡诱子”退到一旁,猎人随即开枪,一枪可得数只公野鸡。

小郭深有感触地感叹道:“一定要拒绝色情诱惑,谨防仙人跳啊!”

我和老寇偷偷笑了。

老邢叔接着说:“锦鸡小,野鸡大。锦鸡比野鸡更好看。那羽毛,啧啧啧。更好看的是画眉。常有人进山来挂网子捉画眉。人在山底下赶,画眉飞地低,爱往杂草从灌木丛里钻,一赶都赶到网子里去了。”

老邢叔说到这里停下了,让我们听:“听,现在就有画眉叫——好听吧。”

真的,空谷里有悠扬婉转的啾啾鸟鸣。我听到了。

我还听到了老邢叔开始唱山歌。山里人不做作,说唱就唱:

“哎呦哎,

这山望见那山低,

望见阿妹撵画眉。

画眉见我高高起,

阿妹见我把头低,

哎呦哎,

有话不说在心里……”

画眉的眉在这里发“迷”的音,就押韵了。

不用说,老寇已经掏出本子记录了。老邢叔唱完了倒不好意思了,说他胡唱呢。

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见老邢叔上山并没有带饭盒和水壶。我问:“老邢叔,在山上不吃东西吗?”

老邢叔说他不吃。当地人习惯一天吃两顿饭。他十点吃上午饭,通常是糊汤加酸菜。吃完就上山,下山后就是四点了,老婆把下午饭就做好了,一般吃米饭,会有炒菜和腊肉,偶尔会喝点包谷酒。在山上基本不吃东西,有时候野果熟了,会顺手摘一点丢进嘴里尝尝。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6张


我看他都没有带水壶,好奇道:“不吃,也不喝吗?”

老邢叔:“山上到处都是泉水。随便喝。”

小郭也说:“陕南的水好,都是输送北京的。刚才山下的那家农家乐,用的就是山里的泉水。用竹筒把水引下山去,直通厨房。”

说的也是,上山一路上,处处有泉有溪有潭有瀑。多路溪水潺潺而下,汇集成河,流下山去。

正好附近就有水潭,老邢叔就教我们如何在山中饮水了。很简单,摘大片树叶一枚,卷成尖斗状,就可以在水潭里舀水,还可以在石缝渗水处接水。

潭水是从一山洞中涌出来的,潭水一半在洞中,一半显露出来,所以半明半暗。水中有小鱼,半透明,不仔细瞧还真难以察觉。小鱼游来游去,活泼机警。

老邢叔说水里还有大鲵,也就是娃娃鱼。可惜大鲵昼伏夜出,都藏进洞里去了,所以我无福看到。

水边红蓼和芦苇最多,红白相杂,风吹草动,气象茫茫。

山中的水果然很清冽,喝着有一股清甜之味。只是微凉,毕竟是深秋。

老邢叔显然已经习惯了,咕咚咕咚了一起,用手背一抹嘴,说:“要喝热的,再往上走,到蛤蟆台去喝——说不定还能碰到老乔。老乔吃的盐巴比我多,肚里的故事也比我多。”

老乔?

老邢叔:“哦,那也是个赶山采药的。我们经常在蛤蟆台喝茶。但是不一定能碰到,我上次碰到他也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山太大了,碰见了都是巧事。”

老邢叔又说他觉得今天应该能碰到老乔,因为一路上听见喜鹊喳喳叫呢。

看着满山的红叶,再往上走,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蛤蟆台了。这是一平整的山崖,几棵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山松下有几块石头垒起的灶台,上面放了一把熏得漆黑的水壶。附近有一怪模怪样蛤蟆状的巨石。蛤蟆肚子底下有垒得整整齐齐的干柴,雨淋不着。真有居家过日子的意思。

老邢叔很麻利的开始生火。小郭帮忙打来了一壶山泉水,眉开眼笑地说:“有口福了,有好茶喝呢。”

老邢叔果然从蛤蟆肚子里又摸出了洋铁皮的茶叶罐和几个粗陶的茶碗。真看不出,蛤蟆肚子有乾坤。

水开了。沏茶。我们席地而坐。喝。

在山上能喝到热茶。这福享的。

真香啊,这茶。从舌到胃,再到全身,人一下舒展开了。捧着茶碗,看红叶满山,心生欢喜。日光底下,山风一吹,身上的疲乏顿时散尽了。

我们夸这茶好,老邢叔笑了,说这其实不是茶叶,是他炒制的杜仲的叶子,有类似茶叶的香气,喝了能提神。

老邢叔:“我们当地的茶分富茶和穷茶。富人喝湖茶、紫阳茶。穷人山上采些金银花、山楂叶、竹叶,还有这杜仲叶,也能当茶喝呢。味道也不差。”

老邢叔说,这是他和老乔常凑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地方。要是和老乔碰上了,在这山松怪石下喝一杯茶,聊一聊天,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啊。可惜。老乔年纪大了,上山的次数已经很少了。

老邢叔望了望远处,喃喃地说:“现在上山采药的就是些我们这些的老年人。年轻人都进城去了。以后估计采药的人就更少了。”


秦岭山里的采药人  第7张


喝完茶。老邢叔要带我们继续上山。老邢叔告诉我们,山上的景致看不完,再往上走,可以看到冰洞,算是山中一景。冰洞洞口不大,单人可入,洞穴下斜,洞内有洞,深不可测。神奇的是,数九寒天时,洞内并不结冰,而在三伏天,洞内则挂满冰凌。当地人说,男的舔了这冰,可以不怕老婆,做个硬汉子。哈哈哈。

老寇打趣我说:“哎呀,蟠桃叔非得舔一舔不可。”

我赶紧打岔,问老邢叔:“冰洞再往上呢?”

老邢叔说,再往上就可以到山顶,山顶叫“天棚”。在天棚可以鸟瞰柞水县城。

小郭问:“能看到我们水阳高速不?”

老邢叔:“能嘛。盘了一条龙嘛。”

可惜,我们几个实在走不动了,加上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只能到此为止了。老邢叔很是惋惜:“嗨,说好了,要去给你们挖野山药的。”

临走的时候,我们在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个苹果和一块面包留给老邢叔。老邢叔说他牙齿不好,只留下了面包。

老邢叔嘱咐我们下次再来,冬天了去看金丝猴,夏天了去看桔梗花,去冰洞舔冰。

小郭说:“必须的。”

我忙点头道:“嗯嗯嗯,一定,一定。我以后经常来水阳呢。”

老邢叔:“说定了,不要哄人啊。”

我想起“桔梗娘娘发誓”的故事了,就说:“我发誓,谁哄人谁就黑心烂肝。”

老邢叔咧嘴笑了,嘴里缺了两个门牙。

我提着棍,小郭扶着老寇,我们撇着腿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走了好长一段路程了,老邢叔又赶过来嘱咐:“上山容易下山难。一定要小心。小郭,你把两个老师招呼好啊。路过板栗林,千万留神。最近那里起了一个蜂巢,有猪头大。被蜂蜇了可了不得啊!”

回头一望,看老邢叔在山中挥手,马上想起了舒守君老先生家里那副剩饭哥画的《深山采药图》。我掏出相机,咔嚓了一下。留作纪念。

老邢叔,多保重,下次再见啊!


作者:蟠桃叔

工艺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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